灾难的降临,大多数是眨眼的一瞬间,可灾难造成的痛楚,却贯穿所有平淡和不平淡的日子。
20年前的一场车祸,是我生命的一场劫难。
四年级的时候,班上换了一位姓王的女班主任。
有一天,王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,她嘴角隐着笑对我说:“上边想树个身残志坚的典型,学校准备报你,你要争气,三好嘛,当然是德智体全面衡量。从明天起,你,也要坚持跟同学们一起跑操。”
我顺从地嗯嗯答应着,只是有些不解。
明察秋毫的王老师似乎一下子就洞穿了我的犹疑:“腿残怎么啦?重要的是起表率作用。你天天跑操时在教室里洒水、捡纸条、擦黑板,全校学生哪能瞅得见?”
第二天早操铃响时,我硬着头皮混迹于出操的行列。
我个子高,跑步时自然充了大排头。我茫然无措地跟着喊:“一二一”“一二一”。慌乱中,我一下子摔倒在地,后面的同学纷纷扑倒在我身上,把我的鼻子磕破了。我分明听到一个同学恨恨地说:“都是这个瘸子害的!”
王老师走过来,给我擦好鼻子,温柔地说:“刚开始不习惯,你先站在中间学一学。”
我茫然地站在操场中央,尴尬不堪。那位领操员像是有意炫耀一举手一投足的舒展、和谐、到位,那些简单的动作,对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。可怜的我,却连想依葫芦画瓢都不可能,那是一种彻底的失去,永远的不可能。
时间的皮鞭一秒一秒地抽在我身上,而我只能站着,站着,就跟坏学生被老师罚站没什么两样。身后同学们在哧哧窃笑不已,我心里明白他们在笑什么,脑袋后面没长眼睛对我已算一种拯救。
我感觉自己快站成一截枯朽的拴马桩了,但我不能倒下去,我只有坚强地站直些,才能证明自己脆弱的自尊尚未被击倒,才能证明自己站在这里原本不是展览给人看的。
我听见泣血的心在不断地叩问。
残疾丑吗?丑原来就是不协调吗?不协调就是醒目的差异吗?那种因自审而带来的屈辱感,虽痛彻入骨,却至死不甘。
日子不折不扣地成了一种躲也躲不过去的劳役。每天早醒之后,我都紧闭双眼,不愿面对新的一天,闭着眼,也仍能强烈地感觉到那道火门槛的炙烤,它就横在早操铃后,等我去迈!
偶逢雨雪天气,早操暂时停止,我便如逢大赦般窃喜不已……
不能一味地怪怨当年那位班主任的粗心,把我推至一个极端尴尬的境地就撒手不管了,对我默默隐忍的苦痛竟无丝毫察觉。因为人世间的许多伤害,根本无法推究其原由和动机,况且那后面还有善意的可能。
不论是痛苦或是愉悦,都是生活赐给心灵的殷实财富。
我想自己压根就不是一个乐观的人,只是接二连三的不幸,才把自己磨练成今天貌似非常达观的样子。乐观和达观绝对是两码事,两种味道。而我能尽力做到的,只有达观了,否则心会在回忆的苦涩中溺死。
黛安·阿勃丝是一位常以畸形人为拍摄对象的美国摄影家。在阐释她的创作时,她说:“大多数人都惧怕将来会在什么创伤中生活,而畸形人与生俱来就带着创伤,他们已通过了生命的考验,他们是贵族。”
是啊,我们已经历过生活中常人难以经历的天塌地陷,大可不必在乎它还将在今后的日子里带给我们怎样的余痛……